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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代四

五代四 (第1/2页)
  
  二十二
  
  成而不倾,败而不亡,存乎其量之所持而已,智非所及也。量者心之体,智者心之用。用者用其体,体不定,则用不足以行;体不定而用或有所当,惟其机也。
  
  机者发而可中,而不足以持久,虽成必败,苟败必亡。故曰非智所及也。项羽、李存勗战而必胜,犯大敌而不挠,非徒其勇也,知机之捷亦智矣,然而卒以倾亡者,岂智之遽穷乎?智则未有不穷者也。
  
  项羽不足以持败,一摧于陔下,遂愤恚失守而自刭,量不足以胜之也。藉令戢悻悻之怒,渡江东以为后图,韩、彭、英布非不可移易而必忠于汉者,收余众,闲群雄,更起而角死力,汉亦疲矣。
  
  而羽不能者,量止于一胜之威,败出于意外而弗能自固也。羽可以居胜而不可以持败,故败则必亡,存勗可以忍败,而不足以处胜,故胜则必倾,一也。
  
  李嗣源定入汴之策,既灭朱友贞,一入汴而以头触嗣源曰:“天下与尔共之。”卒为嗣源所迫,身死国亡,量不足以受之也。藉令忍沾沾之喜,以从容论功而行赏,人且喻于君臣之义,虽有大勋,亦分谊所当尽,嗣源虽挟不轨之心,无有为之效命者,自敛雄心以俯听。而存勗不能者,量尽于争战之中,胜出于意外而弗能自抑也。
  
  汉高一败于彭城,再败于荥阳,跳身孤走,而神不为怵,故项羽终屈其难折之锋;宋祖端居汴京,曹彬为下江南,收六十余年割据不服数千里之疆土,而不轻授以使相,故功臣终安臣节而天下定;成大业者,在量而不在智,明矣。
  
  量者,定体于恒者也。体定于百年之长虑,而后机不失于俄顷之利钝。忧喜变迁,须臾不制,转念知非,而势已成乎莫挽,唯定体之不立故也。败则唯死而已,胜则骄淫侈靡,无所汔止,羽、存勗之以倾败终也,决于此耳。
  
  生之与死,成之与败,皆理势之必有,相为圜转而不可测者也。既以身任天下,则死之与败,非意外之凶危;生之与成,抑固然之筹画。生而知其或死,则死而知其固可以生;败而知有可成,则成而抑思其且可以败。
  
  生死死生,成败败成,流转于时势,而皆有量以受之,如丸善走,不能踰越于盘中。其不动也如山,其决机也如水,此所謂守气也。气守而心不动,乃以得百里之地而观诸侯、有天下,传世长久而不危。岂徒介然之勇,再鼓而衰,不足恃哉?智足以制胜,而俄顷之闲,大忧大喜之所乘,声音笑貌传其摇荡无主之衷,倾败即成乎莫挽。豪杰之与凡民,其大辨也在此夫!
  
  二十三
  
  伐蜀之役,郭崇韬谏止段凝为帅,议正而事允矣;其复止李嗣源之行,则崇韬之自灭与灭唐也,皆在于此。
  
  崇韬请遣继岌,固知继岌之不可独任,而必需己副之,名为继岌,实自将也。崇韬之辞镇汴州也,曰:“臣富贵已极。”至此而又贪平蜀之功利,岂冒昧不止哉?盖以伐蜀为自全之计。而反以此自灭者,何也?
  
  位尊权重,其主已疑,内有艳妻,外多宵小,稍稍裁正,众方侧目,故忧内之不可久居,而欲息肩于阃外,上挟冢嗣,下结众将,相倚以安,冀可远谗人之怨以自立于不拔之地,可谓谋之已工矣。
  
  乃不知谗佞交加之日,顾离人主左右,握重兵,据腴土,成大功,媢忌益深,在廷者又以睽离不亲,心皆解散,固将益附奸邪而听其嗾噬;况乎奄有王建畜积之藏,多受降将邀欢之贿,蹑钟会之已迹而益以贪,则必罹卫瓘之网罗而弗能辩,诛死在眉睫而不悟,其工也,正其愚矣。
  
  李嗣源有河上先归之衅,载人汴決策之功,假之以兵,资之以蜀,则且为王建,而为朱邪氏树,劲敌于西方;故崇韬身任之以抑嗣源,损其威望,而使易制,俾存勗无西乡之忧,其为存勗谋也,亦可谓工矣。
  
  而不知蚕丛一隅,以叛易,以守难,若欲窥秦、陇出剑阁以争衡于中国,则诸葛且不能得志,故曹丕曰:“囚亮于山。”嗣源即怀异志,恶能度越重险以犯顺,何似擅河朔之富彊,弣汴、雒之项背,建瓴南下,势无与遏邪?畏虎豹之在山林,乃驱之以居园垣之右,便其噬攫,而崇韬不知也。
  
  朱邪氏之寇,深于腹心矣。继岌,欲使立功以定储者也,而杀崇韬者继岌;董璋、孟知祥,所倚以镇抚诸将而定蜀者也,而乱蜀者璋与知祥;抒忠而逢怒,推信而召逆,自后观之,其愚甚矣。
  
  乃一皆崇韬之夜思早作,自谓十全之远虑也。繇此思之,退而全身,进而已乱,岂智计之能胜任哉?抑彊止逆、弭妬消嫌之术,岂有他焉?
  
  勿尸功,勿府利,靖诸己以立于危乱之中,则猜主佞臣与震主之权,皆翕伏于镇定之下。崇韬固不足以与于斯也,祸不速于反掌,足为永鉴已!
  
  二十四
  
  受命专征,伐人之国而灭之,大功之所归,尤大利之所集也。既已据土而有国,其畜积必饶;既已有国而又亡之,其黩货而宝珠玉也,必多藏以召夺;且其权贵纳款,欲免诛夷而徼新宠,其荐贿也,必辇载以凑大帅之门;其为大利之所集也,必矣。大功不可居,而非不可居也。曹彬与平西蜀,独下江南,而任兼将相,世享荣名,大功灼然在己,而岂容逊避?所以自免于危者,利耳。
  
  且夫功成而上为主忌、下召人疑者,唯恐其得众而足以兴也。十夫之聚,必以豚酒;虫民归己,必以私恩;笼络智谋勇力之夫,必以赠;兵甲刍粮之费,必以家藏。
  
  藉令功成归第之日,车还甲散,行橐萧然,游士无所覬而不蹑其门,百姓与相忘而不歆其惠,应门皆朴樕之人,宴会无珠玑之客,则虽猜主忮臣,亦谅其不足有为而坦然信之;左右佞幸,亦知其无可求索而恩怨两消;虽有震主之功名,亦何不逌然于旷夷之宇哉?
  
  诸葛公曰:“淡泊可以明志。”故薄田株桑,所以践其言而允保忠勋之誉,岂虚也哉!
  
  夫郭崇韬者,恶足以知此乎?其主既已忌之矣,哲妇壬人又争变黑白以将置之死,而灭蜀之日,货宝妓乐充牣其庭,以此而欲求免于死也,必不可得之数也。
  
  呜呼!岂徒为人臣者受命专征以亡国之货宝丧其身哉?人主之不以此而贻子孙黎民之害者,盖亦鲜矣。汉高帝之入关也,秦并六国,举九州数百年之货宝,填委于咸阳,古今之大利,亦古今之至危,不可居者也。
  
  樊哙一武夫耳,知其不可据而斥之如粪土,帝厅其言,为封府库,非但当时消项羽之恶怒、远害于鸿门也,且自羽焚宫以后,秦之所积,荡然四散,而关中无鉤金尺帛之留,然而既有天下,古今称富者,莫汉若也。
  
  唐起太原,而东都之藏,已糜于李密、王世充之手;江du之积,又尽于宇文化及之徒;荡然一虚枵之天下,唐得之而海内之富上埒于汉。
  
  宋则坐拥郭氏世积之资,获孟昶、李煜、刘鋹之积,受钱俶空国之献,其所得非汉、唐之比也;乃不数传而子孙汲汲以忧贫,进王安石、吕惠卿以夺民之锱铢,而不救其亡。合而观之,则贫者富而富者贫,审矣。
  
  所以然者何也?天子以天下为藏者也。知天下之皆其藏,则无待于盈余而不忧其不足,从容调剂于上下虚盈之中,恒见有余,而用以舒而自裕。开创之主,既挟胜国之财为其私橐,愚昧之子孙,规规然曰:此吾之所世守也。
  
  以天子而仅有此,则天下皆非其天下,而任之贪窳之臣,贪者窃而窳者废,国乃果贫;则虐取于民,而民乃不免于死。侈者既轻于纵欲,吝者益竞于厚藏;侈犹可言也,至于吝而极矣。朽敝于泥土之中,乾没于戚宦之手,犹且羡前人之富而思附益之。
  
  卒有水旱,民填沟壑,或遇寇乱,势穷输挽,乃更窃窃然唯恐所司望吾私积,而蔽护益坚。若田野多藏之鄙夫,畏人之求贷而蹙额以告匮,恶知有天下之为天子哉!守其先世之宝藏以为保家之懦夫而已。匹夫而怀是心,且足以亡家而丧其躯命,况天子乎?
  
  汉、唐之富,富以其无也;宋之贫,贫以其有也。国亡身戮,更留此以为后起败亡之媒,哀哉!武王散鹿台、钜桥之积,非徒以仁民也,不使腐秽之藏教子孙以侈吝也。李存勗之为君,郭崇韬之为将,斗筲耳,以利相怨,而交齧以亡,又何足算哉!
  
  二十五
  
  有一言可以致福,有一言可以召祸,听其言知其所以言,吉凶之几决矣。言固有饰为之者焉,从容拟议而撰之以言,行固不践,心固不存;又有甚者,假义以雠利,假仁以雠忍,是非不生于心,吉凶固不应也。
  
  至于危困交于身,众论摇于外,生死存亡取舍趋避闲不容发之际,于此而有言,则其心无他,而言非伪饰,此则吉凶之几所自决也。
  
  李嗣源当郭崇韬、李存又、李继麟骈首夷族之日,朱守殷戒以震主之勋,劝为远祸之策,而嗣源曰:“吾心不负天地,祸福之来无可避,委之于命耳。”斯言也,可以全身,可以致福,终以奄有朱邪氏之国,不亦宜乎?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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